你的头发比我黑

难过的时候，想念我可以吗？ 
——题记 


王琦瑶总以为她的第一次爱情便是她要定的结发，在他的胸前，拾起那一截黑发，再用手把自己丝丝缕缕的卷发揪下来，两根发缠在一处，没说话，但从她柔弱的表面还是看得到一颗婉转的少女之心，怎样在留存这份美好的初恋。 
李主任笑着说，两根头发绑在一起，就是结发夫妻。 

王琦瑶的心思也该如此，毛发般的细，弱，韧。 

前年读王安忆的《长恨歌》，第一章便看了几个来回。我是个喜欢珠玉的人，所以我把她的第一章比作美玉，华丽的篇章中，有太多值得人回味和想象的东西，上海的天，上海的弄堂，弄堂里的烟火人气，鸽子在空中飞翔，帘内，春闺梦，一场接了一场的繁华。 
一直以为，电影《长恨歌》的开头应该是一个长镜头，从雾蒙蒙的天慢慢拉下来，过了门前的水，入了深深的弄堂，石板地，旗袍的长摆，吱呀的木窗户在微风中打开。 

电影把原著的许多内容删去了，看起来便零七八碎。 
留声机，舞厅，油头滑面的绅士，小家碧玉王琦瑶穿雪白的婚纱,局促地站在灯下，有一份少年人的大胆，还有一份女性的羞涩，她不知道是自己唯一一次穿婚纱的机会，却是穿给别人的。这样一个人，到底很快便成了王琦瑶们的代言人，天光暗暗，三十年代的上海，一批王琦瑶们走着同样的路，在自己的城市里看不见自己的城市，然而在错误的年代却碰到自以为对的人。 

她的大胆不过想通过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，这个人，她把他叫做爱情。 
长长的楼梯，气喘吁吁地爬上来，暗淡的光线里，明艳的丽人，无限依恋的眼神，那男人说，你先睡，我还有点事，一会就回来了。 
睡着了，你回来便不知道。 
我叫醒你，好不好？ 

是有一些爱的吧，不是全部，但也非部分，两个人都是要求安慰，李主任要的那一点正好是王琦瑶的全部，而王琦瑶求的一古脑恰好是李主任的一点，王琦瑶的命运不在自己的手心里，李主任的命运也不在他自己的手心里，其实都是天涯沦落人，相遇本是惺惺相惜，分叉的路口在那儿已经很久了，而她情愿停在空旷的公寓里，用失声的痛泣来安慰自己再也回不来的年华。 

王琦瑶就是一幅画，上海美丽的女子都是一幅或艳或淡的水墨，这样的女子，笑的矜持，哭的隐忍。开开关关的门旁，是一个对自己心仪的男子，王琦瑶是过来人，知道男人的弱处不过是想念一个女子的身体，她顺水推舟，因为她的心慌无法写在脸上，她对自己无从谈起的命运感到一些恐慌。 

落叶遍地。长长的大衣下一双单薄的脚，她抬起头，看着眼前这个男子，眼神迷漫，水样的情怀在画面上流动，她问： 
难过的时候，想念我可以吗？ 

我看见一颗低下头的心，在风中，摇晃。而发间,一些隐隐的苍老正在侵蚀年华的黑发，谁也未觉察。 

到底,康明逊什么都不能给她，婚姻，家庭，甚至只是一个父亲，他都不是她的，他在她心里只能是一个银行户头，冰冷而熟悉的名字，和一叠可以糊口的钞票。 

王琦瑶是要活下去的。 
程先生透过镜头，眼里是那个面色从容的女子，爱了终身的女子，可以容忍她任何缺陷的女子，他皱着的眉头里，每一条沟壑，每一粒灰尘，都是她。 

这时候她是有感觉的，只是程先生有了一个可以帮他把背景拉上的妻，口里嚼着糖，心里一汪苦水的妻，面上带着笑，眼里藏着泪的妻。 
可是这样的婚姻注定不是一个女人所向往的，所以后来这个女人在程先生烟雾弥漫的面前消失了，而王琦瑶却在更深处的去处，恍惚在他的梦里。 

另一个男人在程先生的身后向王琦瑶笑，她不知道她的爱情到底会有多长，可是当年倾情的初恋也不过落了个不告而辞，李先生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的烙印，康明逊给她的生活留下了烙印，只是她的心，一直空荡荡的，幽幽的钻了个洞，若那座公寓，需要很多的喧哗来装点她的孤独。 

老克有一具年轻的身体，她爱的，也不过如此，年轻的，没有皱折的，光滑的，有生气的身体，她在他身上想留驻自己的年华，可是回天乏力，她灰白的鬓，谁的眼光灼热，一直招摇，从她的花季，到花甲。 
只是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，自己的生命会结束在这双年轻有力的臂中，这张臂，曾使她爱，爱到最后，却是她的死穴。 

你的头发比我黑。恍惚间是那个夜，年轻的两俱身体极尽绵缠，她轻巧的声音，在他的耳边。 

黑布帘后面，暗红的光，一直亮着，显影液里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一直在程先生的视线中，她第一次被他骂，他眼里含着痛，问她：你还有时间忘记她吗？ 

一辈子的年华都在做记着一个人的工作，而今忘记，实属难。 
所以她说，过几天我要跟你说一些话。 
他以为终于等来的是一个幸福的场面，苦熬的岁月终是从水中把他捞一把。 

他撑着伞，雨似他心里的泪，落不完，下不绝。 
王琦瑶，这个爱了一生的女子，最后在雨中烟消云散。 

她没有闭上目，心是不甘，情是不愿。 
她一辈子找寻的不过是一份稳定的感情，而到结束，却只是旁人故事的里被人耻笑和可怜的悲剧人物。 
所有人的爱情都比她长，所有人的发都比她黑，而她，仅仅结束了一个年代，和一类人的故事而已。 

一座城市是不会老的，因为每天都有人，正奔向火热的青春，也因此，所有的人都会老，都会在伤痕累累的爱情中走向消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