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不堪折

“折花逢驿使，寄与陇头人。”“盘装荠菜迎春饼，瓶插梅花带雪枝。”立春吃春饼是一种习俗，吃春饼时正逢梅花开，是很美的事。古人亦是折枝采花的，或寄情，或簪戴，或瓶插。“瓶花置案头，亦各有相宜者：梅芬傲雪，偏绕吟魂；杏蕊娇春，最怜妆镜；梨花带雨，青闺断肠；荷气临风，红颜露齿；海棠桃李，争艳绮席；牡丹芍药，乍迎歌扇；芳桂一枝，足开笑语；幽兰盈把，堪赠仳离；以此引类连情，境趣多合。”古人所采之花，品种不少，且还和心境遭遇相符。
曾经在梅庵书苑见到瓷瓶里插有绿梅，是梅林春晓的第一枝梅。古琴曲从隔壁的木头窗子里流出。素竹帘，纸灯笼，天光暗哑下去。美好如斯。书苑的主人有极好的名字，冷雪兰。似乎这世上没有能与之媲美的意象了。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念，而与之只是默默的擦肩缘分。
友人的家在一中学里，家中朴素洁净，蓝印花布铺在小方桌上，竹风铃悬在窗前，风扶过，风铃声叮咚婉转，不像玻璃铃声细碎清亮。书自然散落各处，有的翻卷，有的打开，书页活泼。犹记得小圆藤盘里散落着黄色的野菊花，并没有水养，应该是清晨采撷，小朵花开得饱满，比插芦花、莲蓬还风雅。亦见过插麦穗、油菜花荚，总觉得有些慧心过度伤神了。
在暹粒的荔枝山，快到山顶处，石阶的两边有很多小摊，烤香蕉、烤鹿肉，卖球茎植物、玉石，有竹篮里盛着碧色果冻吃食，不知什么草汁染成，类似江南的青团。有椰子积成堆，有的还带椰叶很新鲜，椰子头部斫掉放根吸管，一路上有这个就减省了带水的劳烦。卖莲花的摊位最多，一般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在折莲，一只桶里装有未开放的莲，女孩子小心地把莲外层的花瓣折成花托，折好放置另一只桶里，这是供在佛前的莲。寺庙就在山顶上，拜佛要脱鞋赤足，大概是不能将凡尘的沾染带上。听说清供鲜花下辈子生得美。
我大概也采过一些花，不多，难得点缀一下生活。如腊梅，插于瓶中沙里，久了就成干花，可以经年瓶插。藿香的枯枝也很好，靠近有淡淡的清香。六月，栀子开了，香味浓烈，容易招惹小虫，我不是太喜欢。白兰花未开时，带点翠色，在要开未开时采下，用线缠绕挂在衣襟的纽扣上，香气淡淡，刚好合适，不冲人。这个时节常有老太太在路边卖白兰花，竹篮上覆一块蓝棉布，上置几十朵白兰花。夏天能见到挑担卖荷花的，长长的荷花枝铺陈在荷叶上，还有小莲蓬藏在里头。立于街头看到这一幕，心中甚是感动。据《梦梁录》载:“卖花者从马头竹篮盛之，歌叫于市，买者纷然。”而今是大家都跌在微信圈里的时代，卖花之风气依然没有消失，这些无法保护的美只是靠个体世代相传沿袭下来。
我的小女儿不知是何方仙子误落我家。我总觉得我和她不在一个界面。她的心晶莹如露珠，温柔如风惜落花，不知是花成熟自落，还是风吹花落。记得小时，她哭泣着奔回家，我以为出大事了，她是个很少哭的孩子。她终于断断续续说出缘由，“她……用……树枝……抽打树”，是极好的一个同伴啊，打了树而已，就是打了我家的小女儿也很正常。我不知如何安慰她，只是笑着问，那树疼吗？她抽泣着说你不是树你怎么知道树不疼的。她是这样的，见到植物受伤，谁捏死小虫，都会难过一阵子。
近日，我购了一架古琴，琴桌琴凳还没配，就把它随便靠在墙角落，放了几天，她发现了，说不要放在电脑旁。我讶异，猛地想起蕙琴提过，琴放在没有电视的房间即可。我混头混脑的，早忘记了。问她何以懂的，她说古代流传下来的乐器，当然不能与电子产品为伍，应和植物为伴啊。
她天生怜爱万物。没有任何修行，生来如此。朱赢椿在随缘书坊里与虫子为邻，发现了虫子的行为艺术，做出了一本完全由虫子完成目录、序言、注解、页码的书《虫子旁》，给她懂了，她问，他弄死了那些虫子吗？告诉她当然不会，他是那种苍蝇撞玻璃而亡，还为其征集对联悼亡的书生，退一万步讲，就是伤害了小虫小蚁，和她有关系吗？本来我家也是惜物的，但绝没有达到她的要求。她连花也不许折。这不是背离风雅吗？而我们竟也顺了她的心意，不再随意攀折花枝。这样珍惜她，宠溺她，也不知个妥当？但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选择，于我们。
有一次晚学归来，她气急难掩，说路边在砍桃枝。我说人家是在修树，她竟是连修树也难以接受的。她回，那些桃花还没开呢！桃花是刚打朵，何时修剪合适，我也不了解，把待开的桃枝大量斫掉是有点让人心疼。第二天，我和木言寻到那条路，路边一捆一捆嫩桃枝，我们挑了几枝拾回来，插在瓶中。她见了喜不自禁，因是路边废弃的，捡回来延长了它的生命。后来桃花养开了，桃叶也长了几片。
秋天，我家露台的桂花开了，小区的桂花开得更好。我说吃酒酿桂花圆子吧，当然，并不是真的。我和木言去买菜，路边草丛上散落了几枝桂花，大约是谁剪多了落下的，我们捡回家。这个秋天我家也有了插花，而且枝型非常好，发在微信圈里，有人不相信是捡拾的美。
她小时奶奶教过染指甲，用凤仙花。方法很简单，把花瓣放在石臼里，加适量明矾捣碎，然后把捣烂的花瓣敷在指甲上，用麻叶裹好，找不到麻叶可以用其他叶子代替。睡一夜，第二天拆开麻叶，指甲就染成了橘色，经久不褪。她不知怎忽然想起了这草木染的，说等上了大学，还用凤仙花染指甲，这样天然。不过略一停顿，又说，噢，那要等花熟透了，用刚落下的花染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