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，我们驶离海拔2500米的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，向博亚卡省的高原牧场北行。原生高海拔云雾森林几乎被砍伐殆尽，取而代之的是牧场、牛羊、速成桉树，以及稀疏的高耸棕榈。我们的目的地是一片五平方公里、被牧场包围的残存云雾森林。这些安第斯高原蝴蝶艰难生存于这样的‘森林孤岛’中，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美丽的夜明珠闪蝶——此次探访的最大目标。
美丽的峡谷
经过五小时驾驶，早上十点我们抵达森林外的小村庄阿卡布武，在一家咖啡店歇脚。我发现马路对面的马樱丹上飞舞着许多橙色蝴蝶。一路上常见这些蝴蝶，却未能近看，于是立刻跑过去查看。果然如我所料，那是安第斯高原特有的波黑银纹袖蝶，正平展双翅，在清晨阳光下享受花蜜。而脚边灌木上，一只硕大的弄蝶（Eantis pallida）正在晒太阳，翼展达8公分，可谓弄蝶中的巨人。
喝完咖啡，我们驱车进入那片森林孤岛。公路沿溪流蜿蜒穿过云雾森林，两侧是陡峭山体和飞瀑，2700米的森林郁郁葱葱，树木虽不高却布满松萝和凤梨科植物。这里气温常年8-18度，潮湿多雨，蝴蝶多在阳光时分活动。夜明珠闪蝶每年两代，仅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沿溪飞舞。正聊着天，阳光乍现，溪流上空一只夜明珠闪蝶滑翔而过，翅膀泛着如欧珀般的浅蓝紫光。我和弗雷迪正出神，它却猛然钻入密林消失。
我们立刻开车来到了他消失的溪流边。我一下车就感受到高原的寒冷，虽有阳光，这眼前的棕黑色湍急小溪还是带来阵阵寒意，让我直打哆嗦。我们准备在这里守株待兔。
狼狈落水
小溪上有一座木制吊桥，木板腐烂缺失，看起来摇摇欲坠。我们就在这吊桥上守着溪流等待夜明珠闪蝶的出现。高原的阳光非常热烈，不一会就有些热起来了，蝴蝶也开始活跃。
桥边灌木丛中，几只黑白相间的银柱眼蝶在低空轻盈飞舞。银柱眼蝶广泛分布于哥斯达黎加至玻利维亚的高海拔山区，因幼虫以生长在水边的草为食，常见于溪流和沼泽附近。它们飞行缓慢，常停留在草木上，但极为警觉。为了拍好它，我花了不少时间匍匐在地上。
夜明珠闪蝶迟迟未现，我便走到溪边碎石滩碰碰运气。刚到溪边，就见一只鲜艳的悌蛱蝶低空掠过乱石，寻找落脚点。待它停稳后，我匍匐靠近，确认是一只橙红箭斑如火焰的科尔溪悌蛱蝶。不远处，巨石上方一个小黑点正盘旋飞舞，追逐过往蝴蝶后又回到石头上。这是典型的雄性灰蝶占领地盘行为——将溪流一段视为领地，驱赶同类并等待雌蝶。它占据巨石顶点，俯瞰地盘。我悄然靠近，拍下一张照片：这是一种罕见的灯栏灰蝶属物种，学名Lamprospilus draudti
正专注观察小灰蝶时，弗雷迪突然大喊：‘夜明珠闪蝶！’我吓了一跳，急忙拿起相机跑向吊桥。抬头一看，一只夜明珠闪蝶在上游溪流上空缓缓飞来。它在吊桥上空盘旋一圈后飞入对岸密林。我以为它会落下，便迅速踏上吊桥追赶。就在我踩着腐朽木板奔跑时，脚下一声脆响，随即失重坠落。我心里一紧，相机若掉水里就完了！情急中，我高举相机，下一秒冰凉的溪水漫过全身，几乎没过口鼻。所幸，相机毫发无损，而我则半躺在水中，被湍流一路冲向下游。
漂流约20米后，我被冲到溪中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，费力爬上去后环顾四周，夜明珠闪蝶早已不见，天色转阴不再有阳光。正当我失望时，却发现青苔上落着几只花色斑驳的粉蝶，专注喝水，未察觉我的存在。我认出这是安第斯高原特有的彩粉蝶属物种，便小心翼翼地拍下它们。查阅文献后，我确认直接落水的是金斑彩粉蝶，青苔上偏黑的是爱影彩粉蝶，而那只偏白的粉蝶无论如何无法鉴定，或许是尚未描述的新物种。
阴天的收获
落水虽狼狈，却让我发现溪中长满青苔的巨石是吸引蝴蝶的绝佳场所。我和弗雷迪洒下烂鱼虾汤作诱饵，等待晴天蝴蝶光临。岸边沿溪的小径生长着茂密禾本科植物，是眼蝶的理想栖息地。在阴冷无阳光的环境中，唯有眼蝶仍在飞舞。我们一路敲打灌木，果然不远处惊飞出一只棕褐色的小型眼蝶——白带徕眼蝶。它正面深黑褐，反面棕红，银白色带分外醒目，飞停之间给了我们近距离拍摄的机会。
用同样的方法，我们又惊飞了两种高海拔精品眼蝶。齿带牛眼蝶扇动橙红翅膀，飞到离地五米的树叶上，扑闪双翅警惕地观察我们。我用长焦镜头配闪光灯拍了一张，它立刻被吓飞。另一只棕褐色的西布里蛱眼蝶拖着尖尾突跃上一人多高的树顶，我踮脚举相机拍摄，幸好它不太敏感，让我得以近距离欣赏那如黑天鹅绒般的翅面纹路。
并非所有眼蝶都是被惊飞的。路过一片低矮的芦苇状草坪时，我们发现十几只棕红色的黄裙鄱眼蝶在草丛中翩飞。这里显然是它们的栖息地，这些芦苇状植物可能是它们的寄主植物。虽然数量不少，但拍摄并不容易。它们异常警觉，每次靠近不到三米就飞走。蹲守了近半小时，我们才幸运地拍到两张正反面照片。
回到布置诱饵的地方，尽管天色不佳，仍有栖息在树冠层的灰蝶被烂鱼汤吸引飞下。一只线灰蝶亚科美灰蝶族的 Penaincisalia loxurina 拖着长尾突落在叶片上，尽情享用诱饵。这种分布于哥伦比亚至秘鲁安第斯高原的小灰蝶，与国内的洒灰蝶和梳灰蝶是近亲。
另一只美灰蝶族的帕潘灰蝶显得不那么配合。见我们靠近，它立刻飞到高处，与我们始终保持距离。我只能用长焦镜头拍摄躲在树顶的它。它拖着一对细长的尾突，正面的天蓝色斑纹格外耀眼。
阳光重现
下午一点，如果再没有阳光，我便与夜明珠闪蝶无缘。云层渐薄，阳光穿透薄云洒下微光。沉寂已久的夜明珠闪蝶抓住机会活跃起来，五六只沿溪流缓缓飘飞过吊桥，美不胜收。它们毫无停下的意图，我也放弃拍摄，改用肉眼欣赏。忽然，一只飞舞的夜明珠闪蝶因太阳被云遮住、零星雨点落下而显得慌乱，似乎在寻找落脚点。我和弗雷迪立刻拿出准备好的蓝色塑料片挥动引诱，它奇迹般地飞近，盘旋几圈后落在我们身旁的一株竹子上。我们颤抖着手拍下了它的照片。
这只夜明珠闪蝶一侧翅膀略显残缺，露出正面蓝色的珠光。林中阴冷，又下着雨，它很快被冻僵，任我用手指触碰也不飞走，只是偶尔急速扇动翅膀，试图用正面的闪亮吓退我。我和弗雷迪近距离观察了它近半小时，直到阳光重现，它感到暖和后振翅飞走。
阳光洒下，峡谷里的蝴蝶纷纷活跃起来。我们来到路边一片开阔的草地，许多橙黄色的地膜豆粉蝶在此急速飞舞，偶尔落下访花。它们是哥伦比亚和厄瓜多尔安第斯高原的常见物种。
另一朵花上停着一只极为罕见的波哥大翮蛱蝶。这种以哥伦比亚首都命名的豹纹蝴蝶是哥伦比亚特有物种，仅分布于哥伦比亚的安第斯山脉东侧高原。自1885年被发现以来，野外的观测记录不过三四次。它专注地停歇在每一朵黄色的花上吸食花蜜。
回到诱饵处，溪流上的巨石吸引了不少蝴蝶。一只异形粉蝶正停在青苔上吸食烂鱼汤。它因独特的翅膀形状得名，尖锐小巧的前翅与比例巨大的后翅在蝴蝶中十分罕见。不远处，三只帕皮红臀弄蝶挤在一起进食，互相争抢又保持警戒，其中一只飞走时，其余也会随之离开。在野外，同种蝴蝶常聚集一起进食或喝水，以寻求群体保护。
巨石的另一侧停着一只双纹黑珍蝶的 Ozinta 亚种。双纹黑珍蝶广泛分布于哥伦比亚至秘鲁的安第斯高海拔山区，亚种众多，斑纹变化极大，而这只 Ozinta 亚种尤为少见和特殊。珍蝶在中国仅有寥寥两种，但在南美洲种类极为丰富，约有近60种，斑纹多为鲜艳的红色或蓝紫色。
一只跳跃飞舞的泊溪蚬蝶轻巧地飞到巨石上，落在沙地上取食，随后干脆加入弄蝶的小集群，与它们争抢食物。溪蚬蝶属大多分布于高海拔云雾森林，常见于靠近流水的林缘空地。不知是否因它们偏爱溪流，中文译名才取‘溪’字。
青苔上不断有大型弄蝶前来进食。一只讴炱弄蝶落在眼前，三对足上满是长毛，仿佛穿着厚重的毛裤。不一会儿，两只异常美丽的大型弄蝶映入眼帘，深紫色翅面上点缀着黄白斑纹。经查证，它们是 Sactator 属弄蝶的唯二物种：Sacrator polites 和 Sacrator sacrator，极为罕见，同时出现在同一块石头上实属难得一见。
时间接近下午四五点，阳光已消失，峡谷渐渐阴冷，蝴蝶大多散去。我和弗雷迪沿着来时的小径准备返回。正当以为不会再见到蝴蝶时，我眼尖地发现一只大型凤蝶——黄粱豹凤蝶，正停在脚边的溪边石头上喝水。这种凤蝶是健康原始高海拔山地雨林的指示物种，说明这里的生态环境极佳。它在冰凉的溪水边吸水数小时，同时排出多余水分，滤取所需矿物质。由于长时间接触冷水，它已冻僵，完全无法飞行。我轻轻将它挪到手指上，它依然不飞。放回石头后，它双翅平展，剧烈颤抖，通过肌肉振动积累热量。五分钟后，暖和起来的它终于振翅飞走。
这次探访不仅让我近距离观察到丰富的高原蝴蝶种类，也感受到它们对环境的依赖与适应之道。离开时，我不禁希望这些‘森林孤岛’能够继续保存下去，为这些高原精灵留存一片净土。
